《风起陇西》首播完结后,围绕该剧的争论并未停止,热度甚至超越了剧播阶段。评论大致分为两大阵营:一波人直呼“画面暗”“剧情乱”“看不懂”,另一波人则称其为国产剧中难得的清流,并为低迷收视抱不平。

5月16日,中国视听大数据公布了《风起陇西》平均收视率,为0.679%;爱奇艺站内热度最高值未能突破7500。以同样台网联播的《人世间》数据做对比,后者平均收视率为2.85%,爱奇艺站内热度破万。如以收视率论成败,《风起陇西》的数据并不理想。

《风起陇西》改编自马伯庸所著三国题材谍战小说,导演路阳曾执导过《绣春刀》《刺杀小说家》,陈坤、白宇的双男主阵容,再加上尹铸胜、聂远等一众实力派演员,从软硬件配置来看,本不该冷清至此。

剧集开播之际,针对惨淡收视,该剧编剧之一金昱曾回应:“情节密度高的剧,在电视里的初期收视都不会太高,观众的观影习惯和耐心都需要考虑。”这番话被解读为“观剧有门槛”,招致不少观众的嘲讽。

进入《风起陇西》的确有一定的门槛。所谓门槛,并不在于表达主题和表现方式有多么艰深,而在于它讲了一个与大多数人想象不符的三国故事。那些搅动风云的英雄豪杰成为背景,主人公是两个虚构的无名小卒。从创作者选择以乱世之中小人物为主线时,《风起陇西》就较难在大众层面引发广泛共情,无缘成为一部现象级作品。

作为近年来炙手可热的IP,马伯庸小说被大量改编成影视剧,其中包括《长安十二时辰》《古董局中局》《风起洛阳》等,评价褒贬不一。一些观众并不认可他讲故事的方式,针对《风起陇西》原著,批驳马伯庸将三国魔改成古装版无间道,是对历史的胡编。对此,马伯庸的书粉持有不同看法。军事历史爱好者郭翔鹤是马伯庸小说的忠实读者,他向第一财经表示,《风起陇西》经过了严谨的历史考证,是基于当时的政治格局和军事地理展开的合理想象,无论是原著或是剧集,《风起陇西》的水准超越过往许多同类型作品。

“过去大量的古装剧把历史的原貌都改变了。比如让汉族男子披头散发,这在古代可是奇耻大辱。长久的民族传统,基本的文化尊严被很多历史编剧踩在脚下。”郭翔鹤认为,从对待历史的态度来看,《凤起陇西》值得推荐:“它拍出了历史的风骨。短期内可能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,长远来看,还是会作为经典存在。”

乱世中的平凡人性

英雄气概,名士风流,权术计谋,三国历来是一个迷人的文化IP。这段短暂却跌宕的历史,震荡了中国政治与文化版图,后世对它充满了浪漫化的想象。

学者田晓菲在著述《赤壁之戟:建安与三国》中指出:提到“三国”,人们则会主要想到汉末的军阀混战、合纵连衡、运筹决胜与武艺将略。在明清时代,“三国”特别与通俗传统联系在一起,以系于罗贯中名下的《三国演义》为中心:这部小说激发了多种多样的艺术想象,开启了无数继作,从戏曲和说唱文学作品,直到现代的电影、电视剧、漫画、电子游戏、卡牌游戏;此外,也在日本、韩国、越南得到广泛传播和改编,使“三国热”成为一种东亚现象。

在导演自述中,路阳写到,他一直以来都非常喜欢三国时期的历史。“小时候看历史,更多看的是精彩纷呈的故事,长大之后才懂得,历史是关于人的历史,而不仅仅是故事。”在读到马伯庸的《风起陇西》时,他发现里面恰好有他想讲述的故事:不再聚焦王侯将相,而是着眼于最平凡的普通人。

故事的主人公,陈恭和荀诩是活跃在蜀汉和曹魏之间的间谍。路阳形容他们是“棋子一样的角色”,“他们无法左右时局的发展,只能执行上峰的决策。他们和我们普通人一样,有着情感的羁绊和烦恼,有软肋。”

在郭翔鹤看来,主人公陈恭是剧中刻画得最精彩的人物之一。主创借由这个角色,讲述一个人的命运在宏大的历史政治环境中会受到怎样的影响。“他很被动地去接受,但又想和这种命运去抗争。他的地位可能略高于一般人,但人性上又是和普通人是一致的。一方面他要为了父亲、妻子报仇,另一方面他会为了某一阶段所认可的政治集团的利益而舍身忘死。”

“父亲死亡的真相,他从曹魏和蜀汉两地得到截然相反的消息,导致了他在阵营选择上的摇摆不定,在兄弟、夫妻、师生情谊之间反复纠结。作为主线人物,他串起若干戏剧冲突,将一场大戏撑到了最后,最后悲剧收场。这番悲剧中包括了师生的悲剧、夫妻的悲剧、兄弟的悲剧。”郭翔鹤说。

棋局落幕时,棋子之身的陈恭对这盘大棋感到意兴阑珊,他厌倦了以挚爱牺牲、兄弟相残为代价的生活,决定背负“不忠不义不仁不孝”的骂名,保全挚友荀诩的赤子之心,让他得以在往后的日子中,以二人都认同的方式和意志去寻找心中的理想。

作家双雪涛接受《看理想》采访时谈道,陈恭结局给他带来的主要感觉是幻灭。“陈恭他那么聪明,原来是个像游侠似的人物,后来成了一个精英间谍。到了最后,他没有大喊着匡复汉室,而是觉得这一切好像都有点不对,自己的挚爱死去了,他通过把自己变成一块砖,填平了这些事情。他没有那么激昂了,变得冷冰冰的。”在他看来,《绣春刀》或是《风起陇西》中,路阳都偏爱描绘人的选择,“人在这么一个环境里,要怎么才还能相对洁净、相对正义地生活下来”。

不一样的“兴复汉室”

剧中,雍州刺史郭淮与侄子郭刚之间的一番推心置腹,可用来描述《风起陇西》这部剧的整体基调:“这世间难论对错,不是那么非黑即白。”尽管有蜀汉与曹魏两大阵营,蜀汉内部又分为诸葛亮与李严两派政治势力的斗争。具体到个人,没有善恶分明,只有立场不同。

“兴复汉室”是贯穿全剧始终的口号,如同障眼法,不同的人对它有着截然不同的解读。陈恭、荀诩和翟悦的理解是:“为了不再有战争,为了你我这样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。”蜀国情报机关头子冯膺所坚守的信条是:“个人生死为轻,大汉基业为重。”在丞相府常史杨仪心中,“兴复汉室”便是党同伐异、清除异己,保卫诸葛丞相。

路阳认为,冯膺或者杨仪是那些愿意使用非正常手段,以更功利性的视角看待周围的人,“把他们当做工具,甚至把自己也当成一种工具。也不能说他们没有情感,但在他们的目标面前,情感是非常次要的一个考量”。

自始至终,主创并没有作出明显的价值判断,只通过若干台词给出回答。剧集开篇,借由诸葛亮与少年荀诩之间的对话暗示了创作者的态度:“这天下,最要紧的是人。若是土地上的人都没了,要这江山社稷又有何用。这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值得万金,你要珍惜他们。”

在剧中,“值万金”的表达通过死亡显影。一张密令影响无数人的生死,无辜的士兵死于战争,或者死于蜀汉、曹魏内部的政治倾轧。

无论立场与阵营,每个人的死亡的刻画都极具仪式感和悲剧性。荀诩的手下,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吏廖会之死也被郑重其事地对待。恪尽职守看护证物的廖会,在毫无提防的情况下被同事刺死,办案人员勘察现场时,脚上踩到了廖会留下的一滩血迹,面露鄙夷。再如曹魏天水间军司司马糜冲,被陈恭掉包身份后深陷绝境,被蜀军一箭刺穿,抵死反抗直到死于乱箭,尸体千疮百孔。

于是,就有了陈恭质问冯膺:“国家大义面前,我的父亲,无数外线游枭的性命,就该这么死掉吗?”冯膺的回答是:“没有人该死。但是在国家利益和人个人生死之间,我选前者。”剧中,桩桩件件死亡的背后,沾满鲜血的手以正义与崇高之名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上。创作者通过一次次死亡的特写,展示战争与政治斗争的残酷,强调他们的意图:这些死去的人并不是用后即弃的棋子,而是活生生的人。

不过,故事的结局却让人无端生出一团无处发泄的怒火,甚至近似于虚无。陈恭落得枭首弃市的下场,荀诩失去了妹妹和挚友。反倒是那些晦暗的角色看似得偿所愿。比如将游枭生命视同草芥的冯膺,或是将间谍之术用于政治斗争的杨仪,至少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。《风起陇西》并没有通过一个正义战胜邪恶的英雄叙事,给观众以大快人心的感受,甚至善与恶也是处于混沌之中无法辨明。混沌中有一丝微光,也是唯有缘人得以相见。

从创作角度来看,《风起陇西》并非没有瑕疵。有网友形容其观感像大部头的书:沐浴焚香,起势,打开,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马伯庸在《风起陇西》后记中提到,书中很多名称,比如靖安司、司闻曹、军正司,以及繁琐冗长的蜀汉行政程序,都是他为了增加文章真实性而创造出来的古代机构。

然而,该剧并没有给观众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些大量陌生的人物、官制和机构名称。开篇对人物关系的交代不够清晰,讲故事的视角不断切换,多次采用闪回帮助观众回忆前情,不仅情感上缺乏力度,还造成叙事的断裂,令原本就比较复杂的线索凭添混乱的观感。如没有原著或相应的历史知识做铺垫,面对如此复杂的人物关系网络,观众无法短时间内与人物角色共情。加上悬疑和谍战的剧情,信息量密集,反转频次高,该剧也无法提供伴随性的娱乐,稍有分心便会错漏关键剧情。

此外,它也有些“生不逢时”,在疫情所造成的动荡之中,人的生活已经足够忙乱,无暇对尔虞我诈的阴谋局作出积极的反应,遑论在案中案、碟中谍的氛围中沉下心来抽丝剥茧。

但是,《风起陇西》仍然不失为一部佳作。它敢于另辟蹊径,从过往那些套路化的叙事框架中跳脱出来,不再拘泥于三国故事中,一城一池的争夺和英雄豪杰的传奇,而将故事的主角让位给那些历史上无名却而同等重要的普通人。在路阳看来,荀诩陈恭等人,虽然都是小人物,却怀抱着一些理想主义的精神:“非常朴素、真诚,而正是这样的情怀,促使他们在很多关键时刻做出了重要的选择,这个选择本身,令他们成为了乱世中的无名英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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